浙江律师,走在西部

南伞,位于云南西南,傣语里意为“送给公主的地方”。这座嵌在中缅边界的小镇,距离浙江3000公里,横跨中国东西两端。高路康计算过,若从家乡浙江宁波出发,需要辗转飞机、城市轨道、铁路、汽车四种交通工具,才能在15个小时后,伴着夜色,看到那条中缅边境线。

高路康是浙江首批参与“青年律师西部锻炼计划”(以下简称“西部锻炼”)的律师之一,驻点在云南省镇康县的南伞司法所。去年8月,司法部会同全国律协启动“西部锻炼”,拟用3年时间,从东中部地区选拔执业3年以下的优秀青年律师,去往西部地区的公共法律服务机构进行实践锻炼。

“西部锻炼”的开展,给那些怀揣“西部梦”的年轻律师打开了一扇门。此前,律师想要前往中西部参与全国性的法律援助类项目,可通过报名“1+1”中国法律援助志愿者行动这种方式,但要求中执业年限不低于5年的硬性门槛,让许多青年律师只能作罢。

最终,全国近300名律师成为入选“西部锻炼”的首批人员,其中浙江30人,平均年龄不到28岁。过去一年里,他们分别前往云南、陕西两省,为当地提供法治帮助。

今年7月,新一轮参与“西部锻炼”的律师们也已蓄势待发。

“送给公主的地方”

“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啦!可能会成为某些人说的‘笨蛋’,但那也是热血动漫番的。”翻开高路康的朋友圈,仍能感受到去年8月她对于“西部锻炼”的向往。彼时,来自全国各地的选派律师集结在宁夏银川,做奔赴前的准备和动员。

兴奋之余,高路康面临一种不确定的未知感。抵达南伞前,高路康对这里的了解仅来自网络。地图上,这座边陲小镇与缅甸电信网络诈骗重灾区果敢相邻,坊间流传“南伞果敢一座桥,买菜赶集一条街”的说法,这在一开始也引发了她与家里人的担忧。

这种担忧,在第一次前往南伞的车上被另一种期待驱散。因为连续的山路,高路康靠在车窗边睡着了。醒来时,她看见车窗外绵延的绿色和湛蓝澄澈的天空,也第一次看到了宁静美丽的南伞镇,“这就是我将要服务的地方!”

抵达南伞司法所时,正值周六,所里无人。大门口,用中缅双语写着的标牌是高路康的第一印象,后来她了解到,这是因为南伞本地住着不少缅甸人,工作中常能接触到涉缅事件。虽然对所里住宿环境的简陋已有预期,但破损的窗户、漏水的房顶还是让她意外。

第二天,高路康跟着当地人一同逛了南伞。坐着旅游观光车般的特色公交,40分钟左右就把当地走遍。高路康发现,与浙江不同,当地的律师事务所并不多见。

在很多参与“西部锻炼”的律师看来,语言问题是他们遇到的首个困难。不管是派驻云南还是陕西,他们往往需要经历几个月甚至半年,才能完全听懂法律咨询对象的方言。这个过程中,当地的工作人员是他们的语言导师。如今,他们都已经基本能够对话,部分律师还能灵活运用双语开展普法宣传。

报到的当日,高路康找到了南伞司法所所长。所长平易近人,扎着利落的马尾辫,普通话中夹杂着一些方言。沟通中,高路康能感受到来自对方的一种天然信任,这种信任让她受宠若惊。后来她了解到,因为所里通过法考的人寥寥,在他们眼中,来自东部的律师就意味着专业性。后来,工作之余,高路康成为所里学习小组的组长,和大家共同提升。

短暂的介绍后,高路康成为司法所里的第6名工作人员。从那时开始,高路康在所内拥有了一个自己的工位——虽然桌上只有一块没有主机的电脑屏幕,一台无法双面、彩色打印的打印机,但当她转头望向窗外,看见了成片的含羞草,播放着傣族民谣的洒水车在路上缓缓驶过。这让她来到南伞司法所后,心里更加踏实了一些。

这里来了“浙江律师”

给当地的孩子们上“开学法治第一课”,是东部律师到达西部后,普遍接到的第一项任务。也正是在那时,高路康才知道,当时的南伞镇内没有一家电影院——当她在课上提到一部知名的法治电影时,课堂上更多的是沉默。

在距离南伞700公里外的云南河口瑶族自治县,坐着摩托车普法成为当地特色的法律服务风景。浙江律师余卓洲说,河口属于热带季风雨林气候,很多村寨扎在山上,越往上越陡峭。一次,他坐车前往村里普法时,在半山腰无法前行,最终改乘摩托车才得以抵达。

在陕西,吴泱之被派驻在陇县公共法律服务中心。抵达后的第一个月,法律援助中心在陇县零工市场设置普法点位,为来往的人们提供法律咨询服务。吴泱之主动与找零工的人沟通,询问他们的工作情况、是否有需要解决的法律问题。很快,在零工市场,很多人都知道,这里来了个“浙江律师”。

除了法治宣传,东部律师的到来很大程度上填补了当地法律援助的空缺。大家普遍发现,在西部乡镇的司法所内,法律援助资源极为稀缺,即使在县一级的公共法律服务中心、法律援助中心,也都存在法援律师身兼数职的情况。

但当地对法律服务的需求是全方位的,从基本的法律咨询、代写文书,到复杂的诉讼代理。面对排起长队的咨询群众和堆积如山的援助案件申请,律师们切身感受到让法治理念在基层落地生根的艰巨性和紧迫性。

派驻在云南泸水市的廖玲燕对此深有感触。2个月前,她正在法律援助中心值班,一群皮肤黝黑的当地人涌进咨询大厅告诉廖玲燕,他们多年来无法拿到劳动报酬,想诉诸法院解决。

沟通中,廖玲燕发现他们对基本的法律概念几乎一无所知,最常听到的话是“我们在高山上哪懂这些”。廖玲燕做通群众工作后,着手准备法律援助材料,并代理了这批案件。

案件受理当周,廖玲燕就将几十人的追索劳务报酬纠纷起诉材料递交到法院,并促成调解,案件得以顺利结案,为涉案农民挽回财产数十万元。当地工作人员称赞说,“这是跑出了‘浙江速度’。”

在陕西延安,谭婷被派遣到安塞区司法局。今年年初,她被安塞区司法局评为2024年度全区司法行政工作先进个人。她认为,这份荣誉不仅是对她个人工作的肯定,更是对所有参与“西部锻炼”青年律师的激励。

高路康也在当地收获了两面锦旗。她说,在这个过程中,她看到了当地村支书、村民调解小组在基层调解中发挥的作用,学习到如何去做群众工作,“很多时候,他们比我更有耐心,在他们身上我也学到了很多和老百姓打交道的方法”。

第二故乡

在南伞的一年,高路康见证了这里年轻人的出发,从这个偏远的边陲小城,去往更加辽阔的城市。当为期一年的服务期临近结束,高路康和浙江的派驻律师们也来到了去与留的岔路口。

此前,司法所里的人就曾旁敲侧击地打听高路康的选择,“他们告诉我,一年太短,还没有相处够。”有人则直接和她说,“你就在这里安家,留下来。”千言万语中,高路康能感觉到当地人的不舍,“我自己也曾纠结过去留问题,但更多的是想要留下来,想再做些什么。所以考虑后,我依然选择了报名。”

家里人得知高路康的选择后,表达了支持,“宝贝,你开心就好。”在派驻南伞的这一年,高路康的父母曾打算和亲属一同到南伞看望,但由于临行前亲属突然生病,行程只得作罢。他们说,如果再服务一年,也给了他们实地了解南伞的机会。

在律师行业里,参加“西部锻炼”是个需要权衡的选择,青年执业律师有客源、案源的累积期,用一年甚至多年的时间,扎根遥远的西部,在一些人看来可能并不划算。“我觉得‘西部锻炼’增加了我人生的厚度,我更在乎我拥有过什么。”

派驻在云南河口司法所的余卓洲选择在服务期结束后,回到浙江,他想把这个宝贵的机会留给更多年轻律师。在余卓洲的手上,有被火针治疗留下的疤痕,那是在一次普法宣传中,不慎触碰隐翅虫所致。他说,自己最想带走的,是当地存在的一些问题,“以后有机会,我会带着其他律师来到这里,让这些问题得到解决”。

廖玲燕是这批年轻律师中,为数不多已经当了母亲的人。由于派驻地山高路远,她只在今年春节时回过一次浙江。4岁的女儿还不太能体会和表述律师职业价值和法律援助的意义,但在每天的电话里,她会和廖玲燕说,“妈妈,做律师能帮助很多很多人,给西部的小朋友上课,教他们保护自己,还能帮工人要工资。”这些话,给廖玲燕带来了极为正向的动力。

考虑再三,廖玲燕没有报名第二年的“西部锻炼”,但她坦言,在西部经历的人和事,将成为一辈子的宝贵财富,“未来,我将把在‘西部锻炼’中汲取的精神力量和实践智慧带回浙江,融入本职工作,并永远心系彩云之南的美丽怒江,关注支持西部地区的法治建设”。

高路康告诉记者,南伞是一个四季如春的地方,从南伞司法所走出几百米,就能走上宽阔的公主路,一家全新的电影院即将营业,孩子们将在这里看到最新的法治教育电影。

去年10月,高路康走在公主路上,抬头看见天空,似刚来时那样澄澈,路上红旗飘扬。走入熙熙攘攘的人群,那一刻,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,和故乡般的归属感。